瑞景轩中，林贵妃将帝王哄了睡下后假借倦极之名，退居于此。屋内婢子煮了茶候着，她一壁用金簪拨弄着炉中的香灰，一壁轻叩小案，时不时往门外投去目光，待那抹身影出现时，她忽而含笑起身迎了上去。
“贵妃侍疾辛苦。”楚王一致常礼，口中淡淡说道。
“秋阳炎炎，王爷一路走来辛苦。”林贵妃一面欠身还礼，一面令沉香奉上玛瑙茶盏：“且饮一杯桔红消暑。”
待楚王在湘妃竹黑漆描金菊蝶纹扶手椅上落座，林贵妃方眼睑一垂，笑意浅浅道：“官家身染沉疴缠绵病榻，前朝有赖王爷主持大局方无乱，可叹我一个女流之辈惟有尽心侍奉御前，旁的却是甚么也做不了。”
她说完停了一停去看楚王面色，忽而正色道：“今日冒昧请王爷前来，实是有一事相求，还请王爷念在骨肉亲情的份上救救臣妾母子。”
楚王闻言，颇是一惊：“贵妃何出此言？”
林贵妃又欠身道：“官家近来病的糊涂，总说些要废后的话，就连中宫在时也不避忌，阖宫皆知官家患疾后一直是由臣妾侍奉左右，臣妾只怕中宫受了谣言蒙蔽，一时有不虞之隙，可到底臣妾也是个妇道人家，废后关乎宗庙社稷，哪敢置喙半分？”
林贵妃玉惨花愁，哀哀切切将宫中景况逐一诉来，楚王却只是自顾着手中的茶杯，不发一言。
林贵妃又喟然长叹，执帕抿去眼角泪意：“臣妾无能，若中宫秉雷霆之怒，臣妾也惟有逆来顺受，可越王年纪尚幼，稚子无辜，焉能受此无妄之灾，届时，还望殿下这个叔父帮衬孩子一二，臣妾无以为报，但若来日手中有王爷想要的，无论何物，愿悉献之。”
林贵妃黯然神伤之下不免也多了几分郁郁：“若太子仍在，臣妾原也不敢麻烦王爷，太子仁爱淳善，必是顾及棠棣之切，榛儿也不必惶惶度日，可如今太子舍身相国寺，纵使中宫再三遣人求请仍不愿还宫，臣妾兢兢战战，惟恐如戚姬惨烈，也惟有乞请王爷，但请王爷勿嫌唐突。”
所谓“弱质女流”、“无辜稚子”的幌幕背后，吐露的是皇帝病将不起、中宫苦劝太子还俗未果——楚王凝眸瞧她，面上但笑不语，心下只道：这林贵妃言辞机锋隐然有乃父风范，能在后宫与顾皇后分庭抗礼，果然凭恃的不仅是姿容纤妍、育有皇嗣而已。
楚王如斯一想，愈发觉得这林贵妃有趣，末了听她自比戚夫人，不免暗生讽笑：她若是戚姬，眼下便合该守在御榻旁，而非坐在自己对面，许诺“来日手中有王爷想要的，愿悉献之”。
虽是楚王心念如此，面上却是不表，只恭敬回道：“东宫仁孝颖睿，本系万民所望，然此番舍身佛寺，激起物议哗然。群臣深恐本朝重演梁武帝故事，或欲上书拟议另立国本。不意官家自秋月以来圣体愆和，至今日甚一日，臣等不胜其忧，现已急召所有致仕医官赴京会诊。”
他一壁说着一壁抬眸去打量林贵妃的神色，忽又话锋一转，道：“孤王失言，不宜多语官家寝疾，徒增贵妃思虑。不知越王殿下近来何如？”
林贵妃满脑子都在盘算着如何借楚王之势将越王送上太子之位，对于楚王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皆要在心里细细琢磨上一边，意图品出些弦外之音，此时听得楚王先前一番话，心下便也有了计较。
虽言群臣，然群臣之意取决于楚王意愿，如今既有朝臣欲上书另立国本，顾皇后纵使亲自求上相国寺也并不见得有何成效，况旧太子心灰意懒再不愿踏足红尘纷扰，顾皇后若打算在旧太子身上孤注一掷，亦只会是大败亏输的结局。此时只要楚王提一句“越王岐嶷敏达，宽仁孝友”，朝堂之上必是从风而服，届时越王入主东宫又有何难？
林贵妃心思游骋了一瞬，顿是压下眸中笑意，和言说道：“越王近来都在书房听夫子讲书，虽说他年纪尚幼比不得太子聪敏强记，但好在尊师重道又肯多下功夫，夫子谆谆教诲亦是奉命唯谨，不敢有丝毫违悖。”
越王到底不过龆龀之龄，来日纵使位登九五，也总需有人行伊周摄祚之事，而林贵妃……楚王侧首望了林贵妃一眼，假作不知她勃勃野心，唇边牵出缕笑色，却也一闪而过，口中仍是一派恭谨：“贵妃过谦了。越王身份贵重，深得官家、娘娘矜爱，兼有傅师悉心教养，假以时日，必堪承重器。娘娘许有不知，上回穆宗皇帝诞辰，今上邀宗室内宴，席间尝言：‘三哥儿生得有福寿，酷肖朕躬……’”
至于皇帝是否说过越王酷肖朕躬，正如他是否曾放言废后一样，恐怕如今连皇帝自己都是无法左右的了。思及此节，楚王不由心下大快，神色间却未表露半分，反而益加庄肃道：“值此多事之秋，我等臣僚自当谨奉尊意。”
林贵妃听得此话，唇角的笑意渐浓，在她看来，楚王所说的话真假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楚王会如何选择，“殿下若助益越王，他日越王必将殿下视若亲父。”
盏中茶汤微凉，林贵妃又亲自为他斟上一杯新茶，袅袅腾起的茶烟尚存绿意，仿佛未来的一切都充满了生机，而此时正为旧太子还宫一事殚精竭虑的顾皇后，又何曾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何等惨烈的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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