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的雪终于停了，天却依旧是灰蒙蒙的，半点要放晴的趋势都没有。
袭丹一身锦衣华服，金钗珠翠，环佩铃叮，挺直了脊背立于神阁的外廊之上，其后跟着的依旧是斗篷面具不露真容的风行使者，再往后，便是一长溜的宫女，提着描金掐丝小香炉，寒蝉若噤。
新皇在登基之日颁下明文诏书，尊苏息教为国之圣教，袭丹为国之圣女，辅以皇朝的最高礼遇，地位堪比太上皇，平日里就连皇帝见了，也得端着敬着。
神阁便是新朝初立时皇上下旨修建的第一座宫阁，是为圣女的居所。
人族就是这么的喜欢自欺欺人，明明推崇的是邪/教，却非要起个‘圣教’的名头，明明信奉的是妖女，却还得尊其为‘圣女’，就连住的地方都要沾个‘神’字。
大家的共识便是神为善道，妖为恶道，可当真正实践起来时，却又信奉的是权利天道，善恶无关。
袭丹一方面对此嗤之以鼻，一方面又极其享受。
“过往常听人说‘山中无岁月’，却并不觉着有何感触，”她抬手扯了扯那正往下滑的用一整块雪原狼的皮毛所做成的披肩，“如今在人间待得久了，才觉着日子过得可真快呀，转眼又是一年春来到。”
风行接话道：“圣女因何有此感慨？”
观他此番无动于衷，言语间极为冷淡，不像是在交谈，倒更像是在走个过场。
索性袭丹也并没有多在意他的回答，也向来只将其当成了这深宫里说话解闷的工具。
“多看看人界的景吧，”她道，“往后想看也难了。”
神阁位高，立于此，放眼望去，整个皇城尽在眼下。
暴雪连日，此时入目皆是白茫茫一片，除了长街上扫雪的宫人之外，其余人都恨不得躲在屋子里围着暖炉、拥着狐衾，或谈天说地，或囫囵大觉。
所以，其实并没有什么景致可看的。
风行只略略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这话可不像是从正炙手可热的您嘴里说出来的。”他道。
袭丹回头看了他一眼，缓声道：“替你说的。”
那双极致魅惑的狐狸眼里藏着些意味深长，风行尚且来不及仔细探究，她便又转开了目光，朝皇宫的西北角处扬了扬下巴，问道：“怎么样了？”
风行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里原先是一处占地不足十亩的废弃宫苑，城破的当晚，教主便在此立下了无人可闯的封禁术，是为宫廷禁地。
而此时，禁地上方正阴云压顶，云中藏着暴雨天雷，像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便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降下。
“一片死水，”他道，“没有任何的动静。”
闻言，袭丹不由得沉默了。
“会不会……”风行又问，“那人已经逃走了？”
“绝无可能！”袭丹对此甚为笃定，道：“那可是经过魔尊改良的缚魔阵，一旦踏了进去，即便他是昆仑帝君，不死也得脱层皮！”
对此，风行其实是持怀疑态度的。
他道：“属下听闻，那昆仑帝君可是六界至强，就连魔君也不是其对手，还有传闻称，便是他砍了魔君的一条胳膊。”
“那不是传闻，”袭丹挑眉一笑，道：“而且，并未动手，只用了一个眼神。”
风行又问：“既如此，圣女对这缚魔阵还这般有信心？”
“是谁跟你说，这缚魔阵是用来困住帝君的？”袭丹看向西北角的目光毫不掩饰的带着胜利在望的兴奋，“我给他留了生门呢。”她道。
闻此，风行便不再接话了。
他其实是个很能掌控自己好奇限度的人，一旦他发现所问的问题会涉及更深层次的秘密，他便戛然而止，不再探究了。
听不见回答，袭丹转过身来，纤纤玉指沿着那具冰冷的铜制面具缓缓滑下，指甲剐蹭的尖利之声让其后跟着的一溜小宫女不由自主的打起了寒颤，个个都将头埋得更低了。
“风行啊，”她言语轻轻，道：“做人呢，就是要勇于接受自己的缺点，能力不足就得承认。埋头苦干可不是什么好办法，借力打力才是上上之策。”
借玉洛帝君的手来推倒镇印柱石，而她坐收渔翁之利，岂不快哉？
*
同一时间，海外仙山却是风和日丽，晴空万里。
一如昆仑圣境北面山顶上那棵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的凤凰木，堂庭山巅亦有一株枝繁叶茂、亭亭如盖的。
子熙立于树荫之下，面朝西方，极目远眺，一如山涧冷泉之音缓缓泄出。
“此处距离招摇山不过三百里，”她道，“而如今，兄长不在，招摇山已沉，只这处，历经沧海桑田还完好无损的存留了下来。”
玉洛抬手替她捡去了坠落发间的花瓣，接话道：“有神女神识相护，它自当是长长久久的屹立着。”
“尤记得，那年我在招摇山冷泉旁的树干上打了个盹……”
子熙依旧保持面朝西方的姿势，目光却像是穿透了洪荒，落到了上古时期的自己身上。
“……梦中得以窥见天地浩劫，”她恍然一笑，“于是，在回神山的途中，我观此山灵气充沛，便留了道神力做引，待我以身祭天之后，果真就落了块神识碎片在此。”
提起久远的往事，玉洛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他从前以为，神女种下这满山遍野的凤凰木只不过是因为一时兴起，不曾想竟是为了今日之劫留的后手。
尤记得，她那时才不过五百岁，正是无忧少女。
子熙缓缓踏出一步，凌空立于悬崖之上，双臂抬起之时，醇厚的金泽便以她为中心层层荡开。
霎时之间，飓风自山脚平地而起，裹挟着无数火红的凤凰花瓣直冲山巅而来，直至将整座仙山都包裹其中。
不多时，轰隆一声巨响，仙山自正中裂开了一道天堑，一块华光流转的玉髓自地底山脉缓缓升起。
这便是诸神殒灭之时，神女落于堂庭仙山的那块神识碎片。
玉洛负手立于山巅，微微仰头看向了立于飓风中心的那人。
尽管衣袂翩跹，长发飞舞，她却依旧神色沉静，孤冷高洁如雪山之巅生长的白莲。
“熙儿，”玉洛轻声呢喃，“等事情结束后，我娶你可好？”
“好。”
温柔如水的嗓音穿破声势浩大的飓风而来。
“如你所愿，亦是如我所愿。”
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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